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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世間雖然沒有神也沒有鬼,但仇恨一旦累積,還是會化為妖孽;眼淚一旦凝結,則會化為鬼怪。」這段話出自一個我非常喜愛的作家、京極夏彥的書中。即便京極的小說多以妖怪為題材,主角甚至是一個陰陽師,但他在故事的最終卻總能提供一個合理的解答,並且清楚地彰示出:無關神鬼,所有的一切其實都緣於人性。我們用已知的事實創造出地獄,地獄是痛苦、悔恨、仇視,地獄是不曾、不是、不能;因此,脫離地獄的方法其實存乎於己,也就是京極小說裡的「除魅」:妖怪無法藉由金錢、符紙、儀式來驅除,而必須靠自己心念的力量。正視自己的盲點,承認自己的錯誤,化解仇恨,擦乾眼淚,鬼怪即可遠離。

 

  因此,即便我鐵齒、頑劣、在宗教上奉信不可知論,我仍舊可以體會京極小說的邏輯,也可以欣賞劇坊的前作「慈悲三昧水懺」:晁錯晁鈴徘徊十世,執意找袁盎報仇,舞台上的乾冰、白衣、長水袖營造出詭魅的氣氛,但真正可怕、真正纏住袁盎的,是晁氏兄妹的憤怒與不甘。袁盎身染怪瘡,苦不堪言,但病因非怪非妖,而是他的傲慢造成自己身心出現缺口。他腿上的那張臉,是晁錯恨意的表情,也是他自我缺點的具體化;故此,唯有寬恕,唯有懺悔,才能使之消失。阿闍世王承襲水懺「一念天堂一念地獄」的概念,也延續「主角犯錯→受苦→解脫」的敘事方式,但卻給我截然不同的感受:我個人認為水懺的前段較為平淡無趣,但後段的復仇啟示卻很精彩、也很有力道;阿闍世王則是前段的鋪陳相當有張力,但後段反而有些淪為說教,也折損了我對這部戲的喜愛。

 

 

  我真的非常喜歡阿闍世王的上半場。長久以來,我一直覺得歌仔戲是一種有點「冗」的劇種,雖然有高潮、有精彩的段落,但廢話也不少,比方大堆頭的群戲(我很受不了一群宮女出來跳舞跳半天、或者主角出場前一堆龍套磨蹭個五分鐘)、交代劇情背景的橋段等等。平常看戲時,總覺得戲一段好看、一段難看,這時候我就會利用時間跟朋友聊個天嘴賤一下,或者趁機去廟口購買大腸包小腸。但阿闍世王上半場整整一百分鐘,我幾乎都全神貫注地在看戲,一句話都沒有跟朋友說,這對於碎嘴的我來說真的是一件非常難得的事情;一直到打出「中場休息」四個字,我才轉頭告訴朋友「我覺得好好看哦~」

 

  劇情本身就已經很有張力(我總覺得這故事有點希臘悲劇、伊底帕斯的味道),導演的處理手法更是流暢而不拖泥帶水:開場簡單的對話、神秘的人物、行兇、詛咒、滿室紅光,有效地營造氣氛也交代了情節。宮廷部分是我一向不愛的群戲,但這部戲拿捏得剛剛好:宮女的舞蹈配合OS,恰當且適量;阿闍世出場前的士兵群初看略覺浮誇,但對照阿闍世張揚、傲慢、不可一世的性格,倒也相得益彰。劇情推進快速而清晰,不但交代了阿闍世和父母的意見相左、和妲蘿羅伊的愛恨情仇,幾個主要角色的個性也都躍然紙上。

 

  遇到提婆達多的那一段很精彩:提婆達多憑藉著敏銳的觀察力,對妲蘿說的那段話簡單卻很受用,一則交代了妲蘿其後的態度轉變,二則取得阿闍世的信任,進而銜接到後續的輪迴、身世謎團。我也很喜歡藉由投影、讓阿闍世了解真相的手法:比起單純地藉提婆達多之口道出始末,「現身說法」更有說服力、也得以讓觀眾從兩個不同的面向來觀看這件事。從阿闍世的立場,親眼看到善父慈母做出這種惡事是很大的打擊,母親殺掉前世的自己,父親也一度動殺念、最後造成左手的缺憾。但從觀眾的角度,頻婆娑羅王的一句「前世仇,子莫記」,韋提希抱著兒子、臉上掩不住的哀傷,在在都顯示出他們對兒子的愛,以及對自己的所作所為有著深深的懺悔。

 

  因此,其後的劇情自不難料想:頻婆娑羅王毫無抵抗地面對一切的應報,阿闍世則以一種惡意到近乎殘虐的方式報仇:一切都依循字意、依循公平吧!挖眼睛、割耳朵;欠你一根手指,我就還你一根。整段戲非常好看,演員陣容強悍且整齊,非常能抓住觀眾的呼吸並刺激腎上腺素的分泌。

 

  綜而言之,整個上半場我幾乎都很喜歡;唯一比較不喜歡的是,我覺得有很多地方的身段設計過於繁複。劇情的密度已經很高了,若再塞太多身段動作,會覺得演員看起來非常忙碌(囧)、手部動作也太過靈活(?)比方妲蘿昏倒那段,阿闍世先把她在左邊轉個三圈、再拉向右邊轉三圈,她都已經不舒服了這樣不會更頭暈嗎?我都不禁擔心妲蘿會吐在阿闍世身上了。又或者提婆達多要阿闍世看投影的那三段,前置作業都很長,兩人繞啊繞的才說出「觀來」,總覺得有些視覺疲乏,觀眾看久了也會感到疲累。

 

 

  相較於上半場的精彩,下半場的劇情則讓我有些摸不著頭緒了:首先,我不知道麻伊出場的意義何在,也不曉得為何阿闍世會突然發出臭味、長出惡瘡。和同行的朋友討論,他認為或許是阿闍世在兒子歷險後,終於了解父母恩情,但為何了解父母恩情就會長出惡瘡?這並非是惡念啊!四個鬼又為何忽然來攻擊阿闍世?他們不是已經死了好一陣子了嗎?為何現在才來?故此,我覺得下半場在幾個部分都略嫌不清楚。

 

  首先是「轉折」不清楚:關於「主角犯錯→受苦」的進程,三昧水懺明顯是緣於「傲慢」。袁盎修行自持,鬼則無法近身;袁盎驕矜狂妄,鬼自有機可趁;「外在的變化」緣於「態度的改變」,鬼、瘡都只是惡念的具象化。但在阿闍世王中,惡瘡的出現有些沒頭沒腦,令人有天外飛來一筆之感。又如「受苦→解脫」的理由,三昧水懺是奠基於「懺悔」,當袁盎受人瘡之苦,知曉晁氏兄妹的委屈後,他誠摯地悔其前過、和兩人和解。但阿闍世並未聽從母親和耆婆的苦勸,鬼追殺他時,他仍舊嘴硬「挖你眼睛是看得起你」,直到頻婆娑羅王莫名其妙地搭乘蓮花出場,他就忽然改過了。相對於水懺「讓劇情帶出啟示」,阿闍世王倒像「由道理創造劇情」,使得整段有點教條化,也缺乏力量。

 

  再者是「主軸」不清楚:三昧水懺的劇情演進很直線也很單純,「自業自得」的概念非常明確;袁盎的惡行造成他人瘡纏身,但他做過的好事也使得他有得救的機會。相對於此,阿闍世王的主幹我比較看不明白:是在講父母親對小孩無條件的愛嗎?(韋提希探病、頻婆娑羅王開示)但這部分有點淺薄,概念也不完整;又或者是在表示心念的力量、懺悔即可得到救贖?(阿闍世反省,惡瘡痊癒)但使阿闍世回頭的契機究竟是什麼?而且若轉念即可,頻婆娑羅王明明已經懺悔、盡一切力量補償了,為何還是得承受兒子殘酷的復仇?

 

  如果說一念天堂,一念地獄;如果說鬼是仇恨的累積,佛是良善的反射;那麼在阿闍世王中,我只看到鬼和佛,卻無法體會背後的仇恨、悔過、反省、寬容。或許因為我不是一個佛教徒吧!我無法直截了當地接受那些教條、教義,我期待的是藉由故事,讓道理「不言自明」。因此,頻婆娑羅王的開示、最後一幕細數四個燈的含意等劇情都讓我有點不耐,甚至也不是聽得很懂;最後頻婆娑羅王拿著蓮花燈出場、把燈交給阿闍世也只讓我覺得困惑(他不是死了嗎),而無法被感動或感化。

 

 

  總結而論,或許我不是很能接受這部戲的價值觀(源於我自己的宗教傾向),但我還是能夠欣賞這一齣戲。無論是劇本、導演、舞台、音樂、演員,都能看出劇坊的用心;我個人也認為這是我今年到目前為止所看過的歌仔戲中,最好看的一部。最後,非常感謝許亞芬歌子戲劇坊的贈票,讓我有幸得以觀賞這樣一齣精彩、有張力的好戲,恭喜演出順利,祝團運昌隆~(我的賀詞還真是老派極了XD

 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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