超．主觀評論

　　中國人講求中庸，但是歌仔戲完全不鳥這一套。歌仔戲演員很瘋狂，歌仔戲編劇也很瘋狂；他們似乎都一直在追求一種究極的狀態，一種爆青筋的人生。在他們的字典裡，完全沒有「理性」、「常理」這類冷靜的字眼；相對地，他們樂此不疲地創造一些乍看很聳動、但仔細想想就會覺得「靠怎麼可能！一切都是幻覺嚇不倒我滴！」的情境。

　　舉例而言（這件事其實困擾我很久了），出現在歌仔戲中、並且試圖進京趕考的角色，最後一定會落榜或是中狀元；而如果他出現在歌仔戲中、試圖進京趕考、並且又剛好是男主角的話，那麼中狀元的機率更是高達九成。我這不是空口說白話，而是有統計數據的！以台大歌仔戲社十五～十七屆的公演劇碼觀之：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

　　王魁負桂英的王魁（男主角）：吃軟飯的→狀元兼宰相女婿

　　花田錯的卞機（男主角）：賣畫的且有變裝癖→ 狀元

　　孟麗君的孟麗君（？）：逃家的大小姐→狀元兼宰相兼皇帝暗戀他

 　　看！這不是一件很神奇的事情嗎？中國那麼大，考狀元是一件很困難的事情耶！不僅要有實力，還要運氣好，可能還要有關係，還要長得好看。為何歌仔戲的男主角們可以輕易地考中呢？這就是所謂的主角威能嗎？

更讓我不平衡的是，這些男主角往往都很混，根本沒有在認真唸書。王魁算是還會作作樣子，拿一本書在那邊打瞌睡，發一些中狀元的美夢（結果還真的給他中了）；孟麗君明明就是有錢人家的大小姐，閒來無事應該是在種花刺繡、和姊妹淘聊一些將來要嫁給同一個丈夫這類的瑣事才對，怎麼會十年寒窗、有狀元的才情、又會畫畫、還會看病勒？簡直太不合理了嘛！所以我說，歌仔戲的編劇真的都很偏心，這些主角們才可以在那邊騎馬遊街娶公主。

　　而如果這些男主角們沒考上狀元呢？落榜還好辦，他可以回家，看到家裡殷殷盼望的老媽媽，大喊一聲「阿娘～」，跪下，高舉兩手翻袖，樂隊下新慢頭，他用哭腔唱完四句，內容大意約莫是很對不起母親啦、孩兒無用啦、辜負你的期望之類的；然後媽媽也會哭哭，把他扶起來，安慰他一番，兩個抱在一起，完。整個場面很狗血，依舊符合歌仔戲的期待。

但如果他既沒考上狀元、也沒落榜呢？讓我們設想一個狀況：

　　兒：阿娘阿娘～孩兒返來囉！

　　母：哎呀！汝總算是返來囉！（拉著他的官服，上下打量）

　　　　魁兒啊！看汝穿按呢生，汝是高中啊嗎？（期待貌）

　　兒：阿娘啊～

　　　　【都馬調】

　　　　孩兒金榜已提名，不高不低都好二十七名，

　　　　沒中狀元也不要緊，同款會當作官在朝廷。

娘：啥米？第二十七名？太好囉太好囉～哈哈哈哈～（燈暗）

大家看看，這個劇情不是很好嗎？比較中庸，也比較符合常情，想必觀眾在丈二金剛一頭霧水的情況下，也會想起自己的子女或孫子女：「啊，這跟小明的名次差不多嘛！」、「說到這個，小花這次段考也考第二十七名耶！」於是，即便觀眾覺得這個劇情很神秘，也會感同身受、並且加以體諒。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

除了劇情設計之外，歌仔戲裡的人物通常也很極端。他們很有一種「不成功便成仁」的感覺，只要發生一些不在他們預料之中的事情，他們就會大呼小叫、並且搭配一些難度很高的動作：小生會下跪、丟掉帽子甩馬尾、脫掉外面的衣服露出較簡陋的白衣、搶背、跌坐在地上高舉雙手雙腳；小旦比較含蓄，不會脫衣脫帽的，但她們會卯起來耍水袖、下跪、不斷用膝蓋移動；三花動作隨便，只要很瘋狂就可以了。此時搭配的曲調往往是樓台會、漢調、新慢頭等等，他們會用受驚、憤怒、或是含淚的口吻歌唱。簡而言之，明明事情很緊急了，但他們也不快去處理，反而執著於一些困難的動作和歌曲，真不知道是想嚇唬誰。　

我第一次發現歌仔戲的角色行事誇張，是在一部電視歌仔戲《羅通掃北》裡。讓我來大略講一下劇情：羅通是大唐將軍（黃香蓮飾演。離題一下，他在這部戲裡真是帥到一個破表。），屠爐是北番公主（許秀年飾演。離題一下，年神真是又正又強。），兩個人在打仗，打著打著就談起戀愛來了；因為他們戀愛的緣故，北番就投降，大唐皇帝樂呵呵，就讓羅通和屠爐成親，真是可喜可賀，可喜可賀。（不知怎的，這個劇情寫起來也是滿荒唐的。）

結婚那天，羅通和屠爐兩人一進房就看到房裡有個不知名的大袋子！因為他們都武功高強，也不怕裡面是毒氣或是刺客，就爽快地打開來了！想不到，裡面是一具屍體！屍體是身分是羅通的弟弟羅仁！而屍體身上插著許多刀子，那些刀子是屠爐的代表武器飛刀！

這個劇情實在有太多驚嘆號了！也的確嚇唬到我了！先別提羅弟弟沒參加婚禮也不影響哥哥結婚，也別討論圓盤狀的飛刀為何突然變成一隻一隻的了，總之，羅通此時的反應相當令人費解：

他唱起了七字白：「妳這個番女性情果然殘恨，為了愛我可以叛國背君，如今我越想是越怨恨，飛刀陣，逼我羅通來允婚。如今才知妳如虎狼，全為私利的蛇蠍心腸，竟殺北番的猛將，賣國通敵的元兇！」

事情發展到這邊我真是十分困惑。你弟弟死掉、凶器是屠爐的所有物，你一時怒火攻心、懷疑她是兇手，這我都可以理解。但是你罵人的內容也未免太奇怪了吧？你現在是北番的人是不是？幹麻突然替北番抱起不平來了？之前北番投降、屠爐要嫁給你的時候我看你也是樂陶陶的，怎麼現在就變成正義魔人了？

這個屠爐也很妙，她也接著唱起了七字調：「冤家說出薄情語，屠爐心痛淚淋漓。我屠爐是哪裡對你不起？你身中劇毒是我醫！多次遇險身受傷，何人救助你羅通？若非我屠爐你的命早喪，忘恩背義的負心郎。」

　　哎呀！才剛結婚一天，就學會翻舊帳啦？我還以為這是老夫老妻的專利勒！說真的，只要稍微冷靜下來想一想，就會發現屠爐根本沒有理由殺羅仁；即便她想殺，也不會挑飛刀當兇器，還把屍體打個蝴蝶結送到自己的洞房來。更何況，他們夫妻倆仇家一大堆，屠爐有個瘋狂的追求者（唐美雲飾演），羅通也有個哀怨的前女友（許仙姬飾演），這個女友還有個心狠手辣的哥哥，先懷疑他們才是合理的吧？羅通沒想到，屠爐也沒爭執，枉費你們都做到將軍了！人家在說的頭腦簡單四肢發達大概就是在講這種人吧！武將真是沒腦筋。　　

　　羅通持續地生氣，離開洞房。他沒有找人驗屍、沒有處理自己弟弟的遺體；相反地，他把弟弟的屍體留在（他以為的）兇手旁邊，自己到書房去了。（這是想幹麻？把屍體留給屠爐去反省、懺悔嗎？）到了書房他也沒閒下來，著手寫了一封休書，然後丟給屠爐，揚長而去。

　　Question！如果你是屠爐，這時候你會怎麼做？

　　　（A）知道羅通現在在氣頭上，打擊太大無法思考，先等他冷靜！

　　（B）覺得老公不相信自己、自己被誤會太生氣了！回娘家！

　　（C）先唱樓臺會，然後再自殺！　　　

　　看到這邊，我相信大家都知道戲劇化的屠爐會如何選擇了。好啦，我知道她娘家在北番真的非常遠，第二個選項有執行上的難度；但這樣簡簡單單就自殺？只能說真不知道她是想演給誰看。

　　羅通掃北是我國小時候的事情了，如今帥氣黃香蓮已經變成院士夫人，年神也接受了當年愛不到她的左雲山。但即便時光荏苒，物換星移，歌仔戲的瘋狂還是持續著，至今不變。

　　要到什麼時候，我才可以看到考第二十七名的男主角、和冷靜的羅通呢？

　　希望在我有生之年，有幸可以看到一齣這樣的歌仔戲。（嘆）